眼前,只見一片鮮紅。
假如現在是在屋外,那一定是老天下起了紅雨吧;再不然就是今天前來繪製家族肖像的知名畫師不小心打翻了顏料。如果真是如此該有多好,然而……
這是什麼?——少年心想。
紅色的淺水塘之中,飄浮著直到早上為止還在微笑的家人的手、腳、頭。猶如支離破碎的玩偶一般的那些物體,到底是什麼?
記得早點回家!在出門遊玩之前,母親如此告誡少年,懷中還抱著甫出生不久的弟弟。那是家中第七個小孩,對少年而言是第一個弟弟。
家族每增加一人,父親就會請來畫師描繪肖像作為擺設。一直站著不動好無聊哦!嘴上雖然這麼抱怨,其實是樂在其中。心裡牢記著母親的叮嚀,卻仍然故意玩過頭遲到回家,原因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總是一臉無奈的訓斥調皮的自己的母親,不知為何幾乎是衣不蔽體的倒在地上。緊緊抱在懷中應該是第七個弟弟的「物體」——沒有頭,仔細一看那頭顱正在遠處的紅水塘像顆還球一般飄浮著。
啪答——啪答——水聲不斷傳來。那是黏稠的紅色液體從翻倒的案桌滴下的聲音。
室內比室外來得悶熱。原來血液是真的有溫度,少年悠悠忽忽的想著。
但為什麼連一滴汗也流不出來?
驀地,一道人影出現身後。
「……總-算,最後一個回來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說道。少年一回過頭,立刻反射性的往後跳開。
灼熱的痛楚從左眼下方划過,視線被鮮紅的顏色所覆蓋。
「哦,閃得好。」
少年倒落光滑的紅色水池,粘稠的紅色液體濺起,不僅臉頰甚至讓少年沾得一身是血。隨著喀咚一聲,一個重物飛了過來。
「來,這是獎品,是你的娘親,要不要我幫你找找你的爹親?」
與空洞混濁的瞳孔四目交接,雙手緊緊纏繞著娘最自豪的黑髮。
少年發不出聲音。不可思議的他絲毫不感到厭惡。唯一他做的,只有緊緊摟住已經面目全非的娘親冰冷的首級。少年甚至連哭也哭不出來。
見少年抬眼瞪視,男子嗤笑道:
「……大爺我的原則就是搶了一戶就要把全家滅口,所以才在這裡等你。不過,大爺我另外還有一個原則,能夠躲開第一擊的人,我就饒他一命,試試他的運氣如何。」
男子單手拎起少年的衣領,粗暴的攫住幼小的右臂。
——慘叫響起。依序被折斷四肢的少年哭叫出聲。
把少年扔上馬背,男子隨即前往山區,在夕陽西沉之際,將少年拋棄在半山腰。
「一入夜,這裡會有野狗、野狼出沒,一個毫無抵抗能力的小鬼遇到這些野獸,不到一晚就會被啃得只剩骨頭——雙手雙腳被折斷的你究竟有沒有辦法存活下來呢?」早已哭干淚水的少年抬眼狠噔男子。
男子得意的——殘酷地開口道:
「沒錯,殺害你最親愛的家人就是我們,不但把家中財物搜刮一空,還順便姦淫了你的娘親跟姐妹……如何,可恨嗎?想殺人嗎?哈哈、那就先撿回一條命再說吧!」
少年頓時感到毛骨悚然,並非來自恐懼。
「對了,給你十年時間,我會好好記住你,這樣應該足夠了吧?不過,十年一過我就會刻一乾二淨,浪家三公子——浪燕青,直到你十五歲為止。」
背對著西沉的夕陽,男子驅馬逐漸遠去,少年以下巴拖行吶喊道:
「……殺了……你!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殺了你——!」
——只要那個人所加諸的左眼下方的傷痕存在一天,自己就絕對不會忘記復仇。
她是一個體弱多病的女人,同時也是個心靈脆弱的人。毫無任何利用自己的美貌作為籌碼,與其他妃子一同較勁的野心與魄力。與其成為後宮的花朵,不如留在某個僻靜的鄉村,嫁給某個富裕平庸的男人為妻,過著安穩的生活,如此一來不知會有多麼幸福。
——然而,她得到國王的寵幸身懷龍胎,生下了二太子。
倘若自己並非太子而是公主,倘若她的父親毫無實權,不要做出如此愚昧的行為的話。
——最重要的是,倘若自己能夠儘早察覺自己的聰明與愚昧的話。
或許有一天,數十年之後,母后也可以尋找到屬於她的小小幸福。
然而,她連幻想這種不可能實現的美夢的機會也沒有了。
見到帶著畏怯的表情、飛到半空的母后首級,少年閉上雙眼。
——曾經詢問是否愛他,他的母后卻只回答說不知道。因為她總是哀嘆著「要是沒有你就好了!」、「要是不生下你就好了!」
處境看似與總是在庭院一角被發現的幺弟相仿,但是他無論受到如何殘忍的待遇,卻依舊對自己的生母懷抱孺慕之情。
他那年幼的異母胞弟有著最真誠的心。當年幼的胞弟給予他與孺慕母親一般相同的誠摯純真的愛,他終於發覺到自己的心原來長久以來一直凍結如冰。所謂心疼愛憐的感覺——在遇到幼小的胞弟之後,他才頭一次明白這種感情。
即便如此,他也不會改變對於母后的感情。他同情總是低聲嗓泣的母后的軟弱,有時則報以輕蔑,但絕非憎恨。因為她對自己有著生育之恩。事到如今想隱藏自己受到同父異母兄弟與后妃們心懷妒恨的那份太過耀眼的才華已經太遲了,否則他會反過來以此為武器保護自己與母后。
而他的努力——到此結束了。
春天即將來臨——然而那天仍是刺骨冷冽的寒冬。
派遣這些刺客的那群人的企圖可說是成功一半了吧。
陷自己於流罪仍不滿足,必須給予致命一擊!兄弟與后妃們的這項判斷,以及殺光所有人,不準留下任何證據,把一切責任推諉給盜賊的命令是正確的。
少年從霎時的沈思回過神來,抬起長睫毛。
母后死了,自己遭到刺客包圍,護送押解囚車的士兵全部成了死屍,只剩下他一人。
除了揮砍對方所濺出的鮮血,手心什麼也沒留下。
少年拋下吸食了數人性命、已經無法使用的利劍。
少年並未遺漏刺客們稍稍放鬆所露出的破綻。他沖向其中一人的胸前,打斷其手臂隨即奪走佩劍。
相較過去父王御賜的寶劍,這是一把連紙都不曉得能不能割斷的劣質佩劍。不過現在只要有武器在手便已足夠,他揚劍一揮便砍斷兩人的頭。
「——太小看我了,你們以為我是何人!!」
美麗的雙眸並未喪失絲毫力量。
足以凝結呼嘯的冬季寒風的聲音,完全不符合十三歲的年齡。
「我名為清苑——到目前為止少說也遇過上百名受雇前來的刺客,論及殺人技巧絕對不會輸給你們這些人。想取我性命,先做好喪命的覺悟再說吧!」
——鵝毛般的雪花飄揚飛舞。
每當劍刃變鈍以及凝固的鮮血導致長劍無法使用,他就從被擊斃的敵人身上奪下佩劍繼續揮砍。這並非過去在殿前比試等場合純供觀賞的劍法,而是少年為了存活下去不斷研究、苦學之後所練就的殺人劍法。
在落地之前便已經被染紅融化的雪花之中,少年以行動證明自己所言不假。
所有刺客悉數被少年殺盡。
籠罩著厚重雲層的昏暗原野之上,屍體如同物品般層層堆疊著,自己也是遍體鱗傷,接著他跪了下來。感覺全身傷口不停鼓動,紊亂的呼息灼熱得足以融化飄落的雪花。對於自己體內流著如此滾燙的血液的這個事實嗤之以鼻,最可笑的是什麼他不肯乖乖就範等著被殺。
不殺人就無法活下去,死了就等於失敗。所以他動手殺人。然而現在呢?
無處可去,無依無靠。縱使苟活下來,他很清楚等在前方的只有深不見底的黑暗,為什麼他會殺了所有人呢?
是身為太子的自己不肯將性命交給這群鼠輩嗎?不然乾脆當場親手結束自己的性命就好了。亦或是不願讓那群只知爭權奪利的后妃與兄弟們稱心如意?——可是一旦死去,這些就不再重要了不是嗎?
自己又是為什麼呢?
我要活下去——當時就是這個念頭吧。
想到自己也有不懂的地方不禁覺得好笑。才笑出聲,口是便溢出紅色液體。隨著一聲輕咳,等待春天降臨的冰凍大地再次染上一抹朱紅。腹部的傷勢比想像中來得嚴重。
在這一年最後一場的殘雪之中,曾經貴為太子的少年倒卧在摻雜著鮮血與白雪,經過稀釋的血泊里。
最後只見到純白的雪花之中有人逐漸走近,他的意識便中斷了。
他並不知道,接下來才是真正地獄的開始。
序章
「算算時間,燕青差不多應該回來了。」
停下書寫的動作,他抬望窗外無邊的天際。
一直坐著不動是因為腳有殘疾,行動不便。過去曾經為了這件事而感到頹喪失志,但現在完全無暇顧慮這麼多。這全是拜在目前工作場所結識的遠比自己年輕許多的長官所賜。
而他即將返回,並帶來這座州府的新任主人。
「究竟會是什麼人呢?」
他輕柔一笑。接著拿起擱在案桌一隅的兩卦書信。
「呵呵,沒想到那個黎深與鳳珠居然會捎信來請我『多方關照』,話又說回來,好歹也該在中間加上一句『你平安無事嗎?』之類的才對吧。」
他明白他們不會寫一些根本不需要詢問的事情,只是沒想到他們懶成這副德性。
重新提筆的他望向堆積如山的公文不斷書寫。大致告一段落之後,便拿起擺在硯台一旁的印章蘸上朱紅印泥逐一加蓋。
那是茶州州牧代理官印,代表他正是茶州府名正言順的執行代理人。
他的名字是鄭悠舜。現任茶州府州牧副官,十年來一直擔任浪燕青得力輔佐的清官能吏。
悠舜再次望向窗口,被裁成四角的天空的最前方,嵌著堅固的鐵欄杆。
「他們離開了。」
在飄送著初夏清香的微風吹拂之下,楸瑛朝著他們啟程的方向睞細雙眸。
絳攸見到他的損友浮現難得一見的表情,便停下手邊辦公的動作。
「真不像你,秀麗有靜蘭跟燕青的保護啊。」
「啊啊……我知道。呃、其實我在意的是靜蘭。」
「靜蘭?」
「之前跟你提過嗎?我在九年前曾經調查過失蹤的清苑太子的下落。」
「……初次聽聞,藍家怎麼會想出這種沒大腦的計劃?」
絳攸實時反應的回答,讓楸瑛佩服的笑了。
「總之,藍家內部也有許多事情,反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嘛!當時雖然無意擁護清苑太子以避免內鬥擴大,但逐一收拾局面也很麻煩,所以我那群兄長才要我前往大致查探一下,竟然連個保鏢也不讓我帶,就放我這個當時年僅十六歲的粉嫩美少年獨自出門。」
「……是無恥美少年吧?」
「哎呀,那你承認我是美少年啰……其實啊,反正我自己也很想見見太子,所以當時還蠻熱心調查的,因為我曾經有意投效於他。」
望著一語不發抬眼盯著自己的好友,楸瑛爽朗笑道:
「老實說,我原本應該努力成為他的近臣,然後想辦法助他登上王位。」
「……楸瑛。」
「事情都過去了,清苑太子在藍家還來不及出面擁護之前就遭到流放,一切都結束了。」
過去,他是年少時期的楸瑛唯一承認失敗的對手。然而還來不及展現領導者才能,賢明的太子便從歷史的正式舞台悄然離去。
「不過絳攸,你知道他被流放到哪裡嗎?」
絳攸在記憶中搜索——不自覺站起身來。
楸瑛眺望著遠在天邊的茶州,亦即過去的太子受到流放的地點。
「太子失去下落是在十四年前的冬末時分,據說靜蘭被邵可大人收容是在第二年的初冬時節,這半年的時間——不曉得他在茶州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終於讓你成了孤單一人了。」
抱歉……面對年輕國王的輕喃,邵可溫和笑道:
「靜蘭也對我說過相同的話,沒關係的,這本來就是我的期望,那些孩子們已經可以獨當一面,因此我更必須守護那個家。」
深藏著無可取代的記憶、心愛的兒女們返家之際唯一的去處。
然而那是只有在王都才做得到。
「你在得知自己的女兒被派往危險地區,卻毫無慍色。」
「她已經是一名朝廷官員,我無意多加干涉。」
平靜的表情透露出他是由衷如此認為,然而這是——
「……你已經發覺這是出於為政者的考慮了嗎?邵可。」
紅邵可轉過頭來,劉輝則投以筆直的目光。
老人焚燒著這陣子特別愛用的熏香。馥郁的香氣宛若有生命一般隨著煙霧靜靜飄蕩,在室內徐徐瀰漫、沉澱。
「時候到了。」
位於奢華的房內,悠閑的坐落在一張價值不菲的精緻座椅上,老人喃道。
茶鴛洵憑藉一已才能獲得了一切。旁系出身卻殺盡直系男性後嗣,取代本家的男人。
迎娶縹家千金,以先王與所掌握的中央權勢為後盾,登上茶家宗主之位。他——是茶仲障的兄長鴛洵。由於仲障乃故宗主胞弟,因此目前晉陞至一族長老的高位,不過原本出身旁系的他在一族之中的排序非常卑微,因此經常受到冷嘲熱諷。
仲障垂老的臉頰冷不防泛起笑意。
支配了一切的鴛洵,沒有留下遺言就死了。事情來得太過簡單,讓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我那兄長死了?——啊啊沒錯,凡人終究逃不過一死。
無論如何強勢的掌權者,最後仍將隨著時間灰飛煙滅——
「老夫不像你才能出眾,不過……」
接獲鴛洵的死訊之後,理所當然一族之間引發了宗主地位之爭。這一年來,水面之下不知經歷過多少內訌暗鬥。然而這一切即將隨著新任州牧的誕生而宣告結束。
只要能夠操控新任州牧,掌握其玉佩與官司印之人,將成為下任茶家宗主——
「……老夫一定要超你,兄長。」
兄長一直未在這個人世留下的,正是流有自己血緣的繼承人。兄長只有一名孫女,所以不成問題。然而自己不同,雖然兒子早已確定一無是處,卻仍有繼承仲障血統的三名孫子。仲障團上眼,腦海浮現孫子們的臉。曾是宗主的兄長在他們的名字之中冠上「洵」字,但他們身上的血液無疑是來自仲障。可惜除了長子草洵以外,次子朔洵、三子克洵均欠缺霸氣,尤其三男甚至連名列彩七家的資格也沒有。因此目前仲障也認為,自己的繼承人只有具備過人膽識、忠心耿耿的草洵。
「首先第一步,是搶奪玉佩與官司印還有殺了浪燕青。只要有了那個『殺刃賊』隨行,草洵應該有辦法完成任務吧!」
這裡是茶州,茶氏一族的地盤。躲在哪裡都有辦法找出來,無論是人、還是物。
仲障以滿是皺紋的手指撣了撣在桌子上的書信。
「新任州牧嗎……那個不具任何後盾的小鬼殺了也無妨,不過另一人……」
紅秀麗。紅家直系長千金,而且是由那位紅黎深擔任監護人的少女。
「不能動她,否則勢必與紅家為敵……那麼就想辦法拉攏她吧。」
州牧與紅家直系血親一併得手,一箭雙鵰。
「呼嗯……這邊派出朔洵適任嗎?迎娶紅家千金做為正室是再好不過,茶家地位也將藉此提升,次子朔洵在日後也不至於形成問題。」
接著想起排行第三的孫子,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心。
「那小兔崽子……」
既不像大哥那樣強悍霸氣,也不像二哥端麗雅俊,毫無可取之處的老幺。
「……嗯、也罷。」
重新躺回椅子,慢慢嘆了口氣。腦中思索的全是兄長的事。
「老夫是庸材,跟你不同,但是老夫絕不認同只有生來與眾不同之人才有資格統治一切。」
爬升至凌駕紅藍兩家的地位,加上先王器重,最後成為茶家宗主的鴛洵。此外甚至迎娶僅次於七姓家族、公認保有傳統與禮法的神之血族,縹家千金為妻——單憑才能便得到一切的兄長,以及永遠出不了頭天的自己。
「來自相同血緣的兄弟,有無才能之別竟有如此天壤之別?追求權力、追求地位、追求名聲的愚蠢又污穢的慾念分明就是如出一轍,藉由獲得老天爺一時心血來潮所賜予的幸運與否甚至可以決定一個人的未來,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仲障的老眼閃爍著野心的光芒。
「時候到了,老夫一定要推翻一切,成為茶家宗主,只要把鴛洵唯一的孫女殺了就是斷了他的血脈,而老夫死了卻仍有子孫存活下來,到時候老夫就可以超越你了。」
呵……感覺到似乎有人在笑,仲障抬起臉,房內不可能有其他人。
只見熏香瀰漫。也許是兄長吧,仲障心想。
你在笑嗎?嘲笑你這個愚蠢的弟弟努力絞盡腦汁的模樣。
你總是喜歡嘲笑我,而我卻幾乎不曾反擊。
「……不過,這次絕對不再示弱。」
令人憎恨到了極點的茶鴛洵,總是阻擋在眼前。我偉大得不得了的兄長啊,你先離開人世就是你輸了。
終於看見道路的前方了。直到這把年紀才得以一償宿願……現在,是不是應該讓老夫那幾個可愛的孫子們,前往迎接新任州牧呢?
「等著瞧好了。」
總是被你堵在前面的道路,這次一定要走到底。
老人陰沉的笑了。